任性的暴力[分享]

任性的暴力

[奚密]

這是流傳在大陸外商圈子中的一則笑話：一個法國人，一個德國人，一個中國人在荒島上撿到阿拉丁神燈，神仙讓每人許三個願。頭兩個老外，都要水、財富，和回返祖國。中國人也要了水和財富，但是他的第三個願望是：「我要那兩個老外給我回到島上來[」兩個老外被抓回來後，神仙答應給三人再一次許願的機會。這回老外學聰明了，他們要那個中國人先說。中國人向神仙開口了：「我要水，要財富，要你永遠消失[」

如同大多數的笑話，它以卡通式的誇張手法來描繪某種典型（如：人物、群體、文化），用詼諧而心照不宣的方式傳達某種訊息。笑話中的中國人是一個「損人不利己」的典型。他自己不想回國，卻不讓別人走。他自己得了利益，就希望別人再也沒有機會得到了。誠然，人人都有自私、嫉妒、競爭的一面，所謂「人不為己，天誅地滅」，但是它往往表現在「損人利己」的行為上。「損人不利己」卻涉及一種比較複雜、微妙的心理。

這則笑話讓我聯想起華裔美國作家哈金的一篇小說。〈破壞者〉是他二○○○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《新郎》的開卷之作。故事寫一位三十四歲的邱姓大學講師，和新婚妻子在M市度蜜月，離開前在飯館裡用餐。鄰桌坐著兩名公安，其中一位站起來，無緣無故地把熱茶潑在他和妻子的腳上。當他站起來抗議時，卻被扣上破壞公共秩序的罪名，給關到警察局裡。審問時，邱老師的辯解抗爭均無效。氣極敗壞的他因此急性肝炎復發。他的妻子央請一位學法律的年輕同事趕來相助，結果反被綁在天井裡的大樹上，在烈日下遭受羞辱虐待。邱老師無奈，只好畫押認罪了事。兩人離開此地之前，他堅持吃了東西再走。奇怪的是，他每到一家館子，點了茶水飯菜，只吃幾口就起身離去。這樣走了四家後才乘火車回家。故事結尾道：「一個月內，M市有八百人得了急性肝炎，其中六人死亡，包括兩位兒童。沒有人知道這場流行性傳染病是如何開始的。」

這個故事好比一則醒世寓言，讓人讀了心悸不已。在極短的篇幅裡，作者探索的是長期壓抑下人性的扭曲，以及社會所付出的慘痛代價。故事的一大反諷是，邱老師的專業是哲學，尤其精通「唯物辯證法」。在審問之前，他充滿了信心，以為憑自己的知識口才，必可駁倒對方。然而，面對顛倒是非、指鹿為馬的當權者，他發現理性、知識是那麼的軟弱無力，不堪一擊。更反諷的是，故事開頭的邱老師是完全無辜的。但是，故事結尾時他已成為名副其實的「破壞者」了。當權者固然可恨可惡，邱老師選擇的報復方法，不也同樣的蠻橫無理嗎？

有人問我一個問題，關於

公理和正義。簷下倒掛著一隻

詭異的蜘蛛，在虛假的陽光裡

翻轉反覆，結網。

（楊牧，〈有人問我公理
和正義的問題〉）

暴力是會傳染的，它結了一張惡性循環的巨網，將社會籠罩其中。當大環境充滿了不公平，當法律形同虛設，不能提供伸張正義的正常途徑時，人們長期的忍氣吞聲往往以暴力——包括語言的暴力——的形式發洩出來。邱老師選擇警察局附近的飯館散佈病菌，表面上好像很邏輯，其實，他又何嘗不知會傷及無辜呢？面對當權者，他的無力感使他選擇了最任性、荒謬的行徑來洩恨。「損人不利己」是一種扭曲，一種暴力。只有當公理和正義不是口號，不是烏托邦時，它才會消失。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[2003/01/16 聯合報]